诗词解读
曾杨才
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
——当代古体诗词创作的艺术追求
一、现状
近三十年来,古体诗词的创作忽焉勃兴,且愈益有遍地开花之势,这是令爱诗的国人们欢欣鼓舞的。回望当代古体诗词史程,虽然在创作上或是存在着小众、平庸、工具化的形态,但也不乏优秀的作者与作品,时时涌现。遗憾的是,在近年开展的有关当代古体诗词的争论中,却以当代古体诗词缺乏“现代性”,无法契合现代题材为理由,拒绝将其纳入文学研究视域。
自古以来,在中国的文学史程里,诗歌与史传散文一直是文学的正统。诗歌作为文学的代表,是感情和语言的艺术,是美的艺术。它一直是以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广袤深邃的思想意蕴,凝练形象的语言形式而存在于艺术之林。诗词这一崇高文体,代代发展各有高潮。它发轫于风骚,榘矱于汉魏,成于六代,盛于唐,深于宋而拗怒于清代,浩浩汤汤,蔚为壮观。但自新文化运动之后,诗道便趋衰敝。如今有新的作品来续写本已划上句号的诗词史卷,使中国语言美妙氤氲的最高形态得以再次发挥出令人感奋激越的魅力,实乃诗史之幸事。然而,在如今学术发展百家争鸣的大时代里,当代古体诗词却仍然徘徊在文学史的大门之外,焉不异乎哉?这种现状确是亟需有志之士们来改变的时候了。
白香山曾在《与元九书》中云:“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因此,感激史事,直面现实,展现忧患襟怀和深情深思的诗作是艺术本质的需求。我们可以这样说,“言志”“绮怀”等等固然都非坏事,但如能站在当代城市平民或乡村农民的立场,对自身一地鸡毛式的生活作摹写,对底层生涯的观感作书写,或表达对乡村镜像的怀恋,或表达对天人关系的追问,将当前中国的现代公民意识、人文情怀与中国文化的传统实现对接,岂不更是诗词的价值所在么?要让古体诗词可持续发展—遵循艺术规律,符合时代发展,创作出时代的经典,我们必须要遵从艺术经典的建构而不懈努力。
因此,“守正开新”,才是当代古体诗词创作应有的艺术追求。
二、守正
所谓“守正”,就是指对古典诗歌漫长传统的尊重和传承。诗骚乐府,唐宋元明,千年诗心,辩于味而后可以言诗。这个“味”,不是诗人的个性,而是诗体的个性。因此,我说的“守正”,主要就是守住“诗体”。传承经典的体制用心,命意遣辞皆可步武继踵。当然,诗体的守承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套用某种格式即大功告成,更核心的东西在于“味”,在于那种神秘而亲和的诗味。虽然自进入20世纪以来,中国古典诗词这一传统和文言系统,随着白话文的普及使用而迅即瓦解冰消,但是,天不变道亦不变,道不变文亦不变,只要这个最大的“天”还没有变,那么,读书人的共有趣味,某种普遍的人性之道,或者说人类的价值公约就不变。正如《蜀道难》或《琵琶行》或《圆圆曲》,这些读书人共有的美人梦,或甜或苦的精英闷骚,或明或暗的愤世纠结,便都进入了广泛而持久的记忆,成为文学的“正格”。虽然它们与底层群体无关,但它们有文体的个性,有“味”,有文学价值。
本间久雄在他的《文学概论》里曾提出,文学有三个特质:永久性、个性和普遍性。由此可知,当代古体诗词的创作,必须在大时代里“守正”,守住文体的个性。大家都知道,畅销的并非经典的!如今地摊上许多花哨的畅销读物的文字,或是微信朋友圈里许多心灵鸡汤式的文字,虽有不胫而走甚或呼风唤雨的一时之效,但永远不会成为经典。让那种古今中外共感的,超越时间空间的文学的普世价值构成经典化的隐秘门槛,把泡沫和垃圾淘汰出去。风骚一脉,便是如此绵延数千载:屈宋以下,李太白继之,苏、辛继之,乃至龚定庵继之;《诗经》以下,乐府继之,杜少陵继之,白乐天继之,陆放翁继之,乃至聂绀弩先生继之。
三、开新
王观堂在《人间词话》之第五十四则中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作为文字与声音完美结合之艺术的古典诗词,一直都是在不断地发展演变的。因此,当代古体诗词的发展演变,应该不只是时间的嬗变,它必然要涵有大量疏离变化了唐风宋月的元素,包括语言的、文化的、思维的,不一而足。在创作上,不失跬步、不越藩篱固然也好,但是没有多少前景和价值可言的。所以,当代古体诗词的作者想做到鲁迅先生所言的“新者日新,而其古亦不死”,必须不管这个传统有多伟大,都要开新,都要以老瓶装新酒,都要让“旧体”与“真想”相溶。
1.“老瓶”新包装。在语言运用上,创作当代古体诗词,我们理应关注现代语汇及其复现当代生活场景的能力,当代古体诗词理应对白话口语大量而且大胆的使用。
我们先来看当代诗人北京李子(曾少立先生)的《风入松》:
南风吹动岭头云,花朵颤红唇。草虫晴野鸣空寂,在西郊、独坐黄昏。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 等闲有泪眼中温,往事那般真。等闲往事模糊了,这余生、我已沉沦。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
在这里,李子把古典样式的词填到如此的现代,给读者带来的却是几多阅读的惊诧和愉悦。我们可以发现,本词的语言已完全突破了唐宋大师古老词汇的重围。如“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陌生、清新、漂亮,是何等的工稳、何等的妙思!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李子另有《风入松》(炊烟摇曳小河长),《风入松》(红椒串子石头墙)等诸多佳作亦实可埒于古人而无愧色。
由于词体的长短句式本身近乎口语表达,与诗体相比,词体对白话口语具有更多的适应性,在使用现代语汇时表现也更加典型。由此可见,如若能以现代语汇重构、复现我们身在其中的当代生活,形式旧而不拒斥接受,语言新而不失应有的特质与品位,既带有清晰的新时代印迹,又开拓了诗词史程的新篇章。这样的“开新”会是令人惊喜的,值得赞赏的。
2.“酿材”要拓展。在思想内容上,当代古体诗词的创作要不再只蜷缩于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趣之中,而把对世界与人类本质的哲学考虑,展现忧患襟怀和深情深思作为诗歌的终结关注点。
我们由衷地感觉到,真实的、宝贵的“诗史”传统——包括其必备的独立思想、自由精神,草根情怀,世界眼光——是诗词艺术真正成长,诗词作品成熟乃或脱颖而出,使之在文学史上具有典范意义的基础与保证。传统古典诗词的“言志”“缘情”“闲适”三大特质,风骚乐府,李杜苏黄的诗词,都曾给读者以审美享受,乃至荡涤灵魂。都随着时代的发展,“思辨”已渐成诗之第四特质(其实,宋诗的“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等就已凸现了诗词与思想意蕴之间的密切关联)。我们诗中具有深邃的思想意蕴,理应包括为国人文化界所熟知的西方哲学思想。毋庸置疑,在表达宇宙、人生、历史等深刻话题方面,西方哲学思想对于当代人有着更多的适应性。
且看西方哲学背景清晰的张力夫先生的词《齐天乐·夜读海德格尔存在论志感》:
偶为尘境蜉蝣客,喧嚣谬分中外。领会山川,沉沦市井,悲喜由人担待。烦忙卌载。记先拜耶稣,后迷尼采。蓦对孤窗,却谁堪与话存在。 流光漠然似水,百年回望处,荒诞成败。世贸烟飞,南洋浪啸,惊悚抛离形态。虹霓幻彩。认明日桑田,旧时沧海。畏死归真,择来无意改。
此作从题面到文本都是标准的词体,格律也相当严谨,而“喧嚣”“沉沦”“存在”“荒诞”“形态”等词均是地道的西方哲学语言,却能如盐著水般地溶解于古典体式之中,蔚为奇观。不知那些固执当代古体诗词而又缺乏现代性、无法契合现代题材理由的学者们面对如此作品又会作何感想。
3.“酒感”有新味。在形式表达上,我们要认识到,当代古体诗词与自由体新诗之间的合流已是一种必然的趋势。
在文化保守主义思潮那里,新诗是古体诗词的大敌。其实,我们大可以“不薄新诗爱古诗”。四川大学周啸天教授曾热切地称李子的作品道:“《风入松》(红椒串子石头墙)便语语可歌,充满了神韵。你说它是创调吗?它正传统。你说它传统吗?它又和流行歌曲接轨,和新诗接轨,一首词复活了一个词调。倘使刘永、吴文英复生,亦当为之拊掌吧。”是的,在旧诗与新诗合流的向度上,李子当然是重要的存在。在这里,我们再看一首杨弃疾先生的《好事近》:
仍是在双桥,我问玉米开未。最好擦身雨里,趁桨声灯市。 梦如剪纸贴窗前,明月去装饰。不去桥头听水,只楼头看你。
本篇是作者于2010年4月作于周庄,故开篇点出“双桥”地名。次句用王维《杂诗》“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之语意,“玉兰”意象既是实写,又从胡适的新诗《看花》中来。“擦身雨里”令人想到戴望舒名作《雨巷》,“桨声灯市”当然是融化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情境。词转下片,一望可知卞之琳《断章》的决定性影响,然而“如剪纸贴窗前”、“不去桥头听水”的句子,都是由卞诗增添而出,乃作者巧思慧心所在。短短一首小词,借鉴了多处新诗资源,融化得宜,灵气飞扬,笔花四照,确为妙品。
我们知道,在各种艺术百花争艳的新时代里,京剧舞台已融入交响乐元素,书法也融入了绘画元素,国画创作融入了透视法,而小说创作早有魔幻意识流了,而且它们也都产生新的杰作了,这一切都是源于“越界”的魅力。在面对“时代”这个巨大命题的时候,新诗诚然有着格律诗词所不能比拟的表达优势和掘进深度,但当那些现代诗歌元素被“越界”纳入格律框架,以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它反而因陌生而漂亮,银漂亮而获得震撼人心的艺术效应,因震撼人心而令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生存的这个时空了。所以在当前以至今后,古体诗词与新诗理应从泾渭分明而变得纠葛牵缠,不仅交集,而且合流,直至成为声势喧腾的一股浪潮。
四、结语
回望诗词发展史程,唐诗与曲子词共存,宋词之由俗而雅,这些都是“守正”与“开新”的变化所使然。当代古体诗词的创作,大胆地去“开新”吧!虽然就拙见这些维度的“开新”,能否真的开出新路,尚有待时间的检验,但从此意义上说,如能让当代古体诗词随着时代脉搏的律动而莩甲新意、生机勃勃,实际上正开启了千年诗词史之外的一扇新的审美之门。诗歌之为诗歌,外在形式从来就是第一义的,它是诗歌灵魂不可切割的核心部分。向传统虔诚的“守正”致敬,无论这个传统有多么伟大都要坚持现代人立场的“开新”,这需要有识之士、有志之士们在21世纪这新时代里做得更加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