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解读
论《沁园春·雪》
周啸天
无论从何种角度着眼,《沁园春·雪》都说得上是毛泽东诗词的压卷之作。这决不是个人的意见,而是多数评论家的共识。假若来一个读者投票,可以预见,这首词一定会高票当选的。
这首词的写作背景不同寻常。作者在给柳亚子的一封信中,称此词为“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之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注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是1936年2月,也就是红军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两个月后。那时中共中央刚制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毛泽东即于当年1月亲率红军东征,于2月初,也就是西安事变发生前十个月,到达陕北清涧县袁家沟一带,准备东渡黄河抗日,扩大红军势力。蒋介石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令中央军与阎锡山部加以阻击。毛泽东《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作)自注说:“当前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不是日。”那时,毛泽东在名义上还不是中共总的负责人(当时是张闻天),但他的主张在党内已经取得支配地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日本的侵略固然使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却在客观上对蒋介石的“勘乱”形成掣肘,使国共势力的消长充满变数。中国积贫积弱、积乱积危,然物极必反,其命运和前景亦不可限量。那时的毛泽东雄心勃勃,心情异常舒畅。他本来就喜欢雪天。在袁家沟居住期间,正遇上一场平生罕见的大雪——也就是他对柳亚子提到的那场大雪。放眼秦晋高原白雪皑皑,长城内外冰封雪盖,九曲黄河顿失滔滔,此情此景一时凑泊,不禁逸兴遄飞,欣然命笔,几乎是一气呵成了这首独步古今的咏雪抒怀之作。
毛泽东写作诗词,一向是以兴会为宗的——这正是诗词之所以为诗词者。这首词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原因之一,就在于读这首诗,你能体会到作者在写作时所达到的那种颠峰状态。“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起就是椽笔驰骛,全景式描绘北国雪景。毛泽东性格“好大”,在写景上比较近似李白。李白偏爱名山大川,钟情的景物是黄河、长江、庐山瀑布、横江风浪,而把鸟鸣涧、鹿柴一类的景色,留给王维去写。毛泽东喜欢的咏雪名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民谣)等奇句,而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那样的妙语。这首词中的看雪,可不是芦雪庵赏雪,甚至也不是终南山望积雪,而是昂首天外,鸟瞰、俯瞰整个的北国雪景,其间加入了词人的想象。“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寥寥数语,写出了漫天大雪所造成的江山一笼统的奇妙感觉。“长城”“大河”(黄河)在词中,既是宏大的自然意象,又是象征符号——与“江山”、“无数英雄”、“风流人物”等自然和社会意象相呼应,是与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而赋予了这首词以非同寻常的意义。“惟余”、“顿失”的措词,具有一种张力——漫天大雪转瞬之间改观了山河,词人在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同时,心中涌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激情呢,这令人想起作者同调词作中的“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接下来的三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写积雪。静态的积雪,却写出了动感。蜿蜒崎岖的山脉,其边缘、其轮廓、其走向在积雪中亮度较高,使人产生一种视幻感觉——银蛇飞舞的感觉,与“飞起玉龙三百万”在想像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大小小、绵亘起伏的山峦,由于蒙上了积雪,又使人产生出另一种视幻感觉——象群奔腾的感觉,试想一下,整个原野上奔腾着无数的白象,这又是何等壮观的一种情景。顺便说,最初的措辞是“腊象”,腊即真腊(古代国名,即柬埔寨),后来作者采纳臧克家的建议,改为“蜡象”,与“银蛇”作对,更加工稳。绵亘的雪山和无垠的雪原,使天空显得低矮,反言之,即雪山和雪原在与天公比高。“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一句有拟人的意味,使人想到毛泽东生平爱说的一句话:“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种无法无天,或与天比高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就是造反有理。唐人杜牧《长安秋望》就有“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的名句,在气势上,还分让此词三分。总而言之,上片咏雪,词人做到了视通万里,眼光所及,几半中国,真说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插说一下,《沁园春》这个词牌以东汉窦宪仗势夺取沁水公主园林、后人作诗咏其事而得名,全词一百一十四字,属于双调的慢词。上下片除换头而外,结构大体相同,具备从三字句到八字句的所有句式,各有一组由一字领起的句群,适合铺叙,保持着一气贯注到韵脚(一韵或两韵)的势头,饶有抑扬顿挫之致。毛泽东此词上片咏雪,以“北国风光”三字总冒,紧接用一个“望”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直贯两韵,到“欲与天公试比高”为止,对北国雪景作了大笔挥洒、而又淋漓尽致的描绘。再用“须”字顶住上文,以三句写想像放晴之后,艳阳高照的雪景:“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红日与白雪交相辉映,该有多么的艳丽!换头处意脉不断,以“江山如此多娇”收住上片之写景,复以“引无数英雄竟折腰”过渡到下片之咏史抒怀,是全词的一大关纽。紧接一个“惜”字顶住上文,领起四句,其势头又是直贯两韵,到“只识弯弓射大雕”为止,可谓大气盘旋。其思想内容,有人说,是“一笔勾掉五个皇帝”。这个说法不一定确切,但富于文学性,是一句妙语。在词中,毛泽东的确评点了五个皇帝——依次为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他们中有的是完成统一大业的雄才,有的是达到天下大治的君主。从这个意义上讲,都算得上民族的英雄。词中称之“英雄”,决非反语,有肯定的意思。就拿秦始皇来说吧,尽管历代读书人骂声不断,毛泽东却不以为然:“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读<<FONT face=方正书宋_GBK>封建论>呈郭老》)所以,决不是一笔抹煞,只是一揽子批点。“略输”、“稍逊”、“只识”这些带有贬抑性的措词,意味着这些帝王又都有历史的局限性,因为他们只代表少数人、即剥削阶级的利益。词中不能采用这种理论的话语,却用了“文采”、“风骚”这样的字面,好像是在谈论这几个人的文学修养。真要说文学修养,这几个人其实是有等差的:汉武帝有《秋风辞》,是名篇;唐太宗有几句诗,如“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等,是名句,这两人的“文采”要好一些。宋太祖是个粗人,有歌咏日月的大话诗,是古代的“丘八体”,不过,“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万国明”两句,还是为人称道的;成吉思汗的“文采”更差一些,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一点也不冤枉;秦始皇焚书坑儒,那就是不“略输文采”的问题,而是革文化的命。不过,这里的“文采”、“风骚”,宜从广义上加以理解,那就是这些人的贡献,不在思想文化方面。在思想文化方面做出贡献的,另有一条线,那就是从孔夫子到孙中山,应该另作总结的。总之,读这首词让人浮想联翩。当毛泽东面对如此江山、如此雪景时,心中激起的,是怎样一种豪情壮怀啊。他一定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正在做着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业;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人类将有更大的贡献;我们所做的一切,将要比一切古人的业绩更加辉煌地载入历史。换言之,这是一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慷慨纵横、不可一世的感觉。
于是,作者以“俱往矣”三字顶住上文,曲终奏雅——“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是对“俱往”的一个呼应,“风流人物”是对“无数英雄”的一个呼应,这个结尾是水到渠成的。那么,词中“风流人物”与“无数英雄”是一个什么关系呢?是平列关系,还是对立关系呢?毛泽东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他在自书此词时,也曾署题为:“反封建沁园春”。这是一种贴标签的做法,是对那些批评他“有帝王思想”的人们的一个回敬。然而,作品一经发表,其解释权就不再专属于作者。贴标签的做法既无必要,也不可取,它会制约读者的审美感受,很煞风景。要回答前面提出的问题,还须提到一首宋词,那就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词开篇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毛泽东措词的语源——毛词中的“无数英雄”,不就是苏词中的“千古风流人物”么?“风流人物”与“英雄”,只是一转语(同义语)。换言之,毛词中的“风流人物”是处在“无数英雄”的延长线上的,彼此的关系不是对立,而是递进。当然,递进中也包含着否定,否定之否定,那也是符合辩证逻辑的。词中“俱往矣”三字,措语很重,毛泽东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丢掉幻想,准备斗争》,《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俱往矣”三字,又意味深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虽然是英雄,但已是过去式,是翻过的几页历史。“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唐人岑参诗云:“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有这样的意味。
词中“风流人物”何指,一直众说纷纭。作者自注为“无产阶级”,注家则说是“今朝的革命英雄”、或“当代人民群众中涌现的英雄人物”、或“无产阶级杰出人物”、或“无产阶级先锋战士”、或“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等等,不一而足。其实,这个涉及到文艺理论、诗论上的一个问题——抒情主人公的问题。简言之,抒情主人公有三种情况: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我”,即作者本人,如陆游《钗头凤》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陆游本人。另一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我”,即不是作者本人,诗词中的代言体就是如此,如《新婚别》的抒情主人公就不是杜甫。第三种情况,抒情主人公为“非常我”,即包含我,却不等于我,如唐王梵志诗中的“我”,就是泛指的我。毛泽东诗词主题重大,其绝大部分所反映和表现的,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深刻的一场历史变革,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革命,从武装割据到夺取全中国的旋转乾坤的历史过程和革命豪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年是一个大我,一个群体,如“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西江月·井冈山》)、“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从汀洲向长沙》)等等,句中的“我”便是与百万工农结合的大我,都不等同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同样地,这首词中的“风流人物”即当代英雄,也不等同于毛泽东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影片《开国大典》中有一个细节,毛泽东在中南海对程潜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并非就指毛某人嘛。”无论现实生活中的毛泽东是否说过这样的话,这一细节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
这首词写壮景,抒豪情,发绝大议论,在艺术上本来是有风险的。因为豪、容易流于粗,大、容易流于空。但这首词并不给人以粗豪和空洞的感觉,相反,读者觉得非常充实,非常光辉。这与作者的形象思维和艺术处理是分不开的。词的开始.作者就运其如椽大笔,驰骋于广阔的时空之中,对北国风光作鸟瞰式、全局性的描写,令人心旷神怡;匪夷所思的是煞拍的“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突发奇想,将壮丽河山比作妖娆的妇人。自古以来,人们把统一中国的群雄角逐比作猎手角逐,“逐鹿中原”是流行的譬喻。可毛泽东却别出心裁,把它比作情场角逐。这个举措风流的比喻偏偏能不失于纤巧,其奥妙大可深究。原来在古人的观念中,江山与美人本是差距很大的对象,清人诗云“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就是具体的例证。而比喻之中,比体和本体的差异越大,效果越显著,将江山比作美人正是如此。尽管诗人运用了“妖娆”一类倩语,读者想到的只是山河的迷人,而不会联及男女之事。远在《离骚》就有以求女比喻政治追求的传统,是其成立的依据。把重大的主题寓于如此轻松的表述,使此词既雍容大度,又轻灵洒脱。描写男女情爱从来是词体所长,产生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二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那样一类杰作。但从毛泽东的传记材料看,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就连“我失骄杨君失柳”一词,所表现的革命的同志爱也高于燕婉之私。可以说,毛泽东的爱情更多地钟于华夏山河,“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才是毛泽东的爱情词!在词中,作者就像是在替一位公主择婿,运用严格的眼光打量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这些似乎次第而来的求婚者,结果都未人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首词的上片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下片在社会的、历史的、时间的大跨度上自由驰骋。本来,秦皇汉武等古代帝王与当代英雄,各不同时,并非竞争的对手,而词中并举之,就填平了时间跨度,冶古今于一炉,而对于现实中真正的敌手,则未措一辞,足见大气。其间加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这样婉约的因子,使得全词于豪放之中饶有风流妩媚之姿,达到了豪放与婉约的绝妙平衡。作者曾说:“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读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中央文献出版社《毛泽东诗词》)这种做法,也借鉴了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词以“大江东去”开篇,然后就联想到赤壁大战,历史上的英雄。“乱石穿空”几句,写抒情主人公的心灵感应,以至风起水涌。说到“江山如画”,忽然引出个绝代佳人——小乔,来衬托谈笑破敌的周郎之儒雅、潇洒。有词话说,一位苏门幕士认为柳永词适合十七八女儿、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词适合关西大汉、持铁板唱“大江东去”。殊不知“小乔初嫁”,非十七八女儿而何?在豪放词中加人这样一点婉约的因子,确实能够达成一种绝妙的平衡。在毛词中,除“红装素裹”、“江山多娇”而外,“略输”、“稍逊”、“只识”这样委婉的措语,也有折衷作用。虽然毛泽东从苏词借用了“风流人物”一语,虽然他的“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对应着苏词的“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他的“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又对应着苏词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但必须指出,这一切并非刻意而为,而是有意无意中得之,是读书受用的结果,决无模仿雷同之感,倒是后来居上。可以说,这首词在苏轼《念奴娇·壁怀古》之后,为豪放词树立了另一座丰碑。
前人对唐诗《春江花月夜》有一句点评——“以孤篇压全唐”,措语可能夸张一些,然不夸张不足以为名言。《沁园春·雪》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即使是毛泽东别的诗词都失传了,只要有这一首在,毛泽东诗词还是毛泽东诗词。或以为这样的词好写,或以为这首词不如《沁园春·长沙》。其实不然。这首词的和词有那么多,赞的有、骂的也有,就是没有一首可与之颉颃的,即使是柳亚子和词,和原作相比,也是高下立见。比一比吧,柳词全文:“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惘;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脓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入地,把握今朝。”这也是当行本色之作,但与毛词相比,不足为堂上语。它的上片让人记不住,撇开这个不说,说句笑话,人家一笔勾掉五个皇帝,你一笔才勾掉三个词人,可以同日而语吗?就是辛弃疾的“看君才未数,曹刘敌手;风骚合受,屈宋降旗;谁识相如,平生自许,慷慨须乘驷马归”(《沁园春·答杨世长》),也不过尔尔。其实,如果换一个人,再多勾几个皇帝也不济事,人们只能认为你是疯子。“君与我,要上天入地,把握今朝”,就很危险。恰如《大风歌》只能出自于刘邦,大气磅礴的《沁园春·雪》也只能出自毛泽东之手。《新民报晚刊》的主编吴祖光看到这首词时,第一个想法就是:“只有这一个人才能写出这一首词。”就是这个道理。坊间有一些嘁嘁嚓嚓,都是错的。
赏析一件伟大作品,有时需要节外生枝。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唐人林宽的诗句:“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诗题为《歌风台》,是对刘邦《大风歌》的感慨。毛泽东似乎更赏曹操:“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浪淘沙·北戴河》)说句笑话,他“一笔勾掉五个皇帝”,却放了曹操一马。曹操生前并未称帝,以谥号“魏武”呼之,就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称谓相埒。根据口述历史,毛泽东在1954年曾对身边人大发议论说:曹操是一个英雄,曹操诗是男儿诗、大手笔!(这句话引出了郭沫若《为曹操翻案》的长篇大论。)可见在毛泽东心中,曹操是具有文采、引领风骚的英雄人物。明人评曹操诗云:“此老诗中有霸气,而不必王;有菩萨气,而不必佛。”“一味惨毒人,不能道此,声响中亦有热肠,吟者察之。”(谭元春)“霸气”、“菩萨气”、“热肠”这些关键词,也可移评毛泽东诗词。真是千古同调!鲁迅对曹操也抱好感。说到这里,不免要提到近年的一个传闻,据说1957年有一位罗先生当面问毛泽东一个很悬的问题:“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据说毛给出的回答十分严峻,就不引了。这个传闻,也使人想起鲁迅对曹操的评说——为什么他的行动和议论会有一些矛盾呢?鲁迅说:“此无他,因曹操是个办事的人,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倘若去问他,恐怕他把我们也杀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话虽如此,鲁迅还是说:曹操毕竟是一个英雄!
《沁园春·雪》还有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它是最早发表的一首毛泽东诗词,而且发表在历史的重大转折时期(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它发表时所引起的冲击波,是古今任何一首诗词都不能比拟的。不谈一谈这方面的情况,对这首词的解读就不算完整。
1945年8月的时局变化之快,出乎一切人的意料:日本宣布投降(8月10日)。蒋介石不准中共军队受降。毛泽东宣布“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全面内战一触即发。举国人心渴望和平。美、英、苏三国在《雅尔塔协定》的框架下出于本国的利益,力促国共和谈。蒋介石作出姿态,接二连三电邀毛泽东。毛泽东在作好两手准备的前提下于8月28日飞赴重庆谈判。中共军队陈兵东北。上党战役打响,阎锡山13个师全军覆灭。“双十协定”(即《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达成。……毛泽东在重庆除了谈判,一直忙于会客——蒋介石就做不到这一点。早在毛到重庆的第三天(8月30日),柳亚子就赴曾家岩拜会,而呈七律一首,并按中国文人的积习向毛索句。10月7日,协定即将签定,毛泽东才忙里偷闲,予以回应。他并没有照文人规矩步韵奉和,只是将这一首写成近十年的《沁园春·雪》,抄写给柳亚子。毛泽东为柳亚子抄这首词,先后抄过两次,后一次是题在柳的纪念册上。这个做法也不同寻常。因为毛泽东写作诗词,从来是不打算发表的。多年以后,他给《诗刊》编辑部臧克家等人写信和为《人民文学》发表词六首写作引言,还一再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可在当时,毛泽东明知道柳亚子筹备着一个书画联展,展品中将有尹瘦石为毛本人所画的一幅肖像,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把《沁园春·雪》一而再地抄给柳亚子,真是意味深长。而毛泽东前脚才踏回延安,柳亚子的和词赓即就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虽然不见毛的原作,却吊起读者的胃口。紧接着,毛词就被一家民营报纸——吴祖光主编的《新民报晚刊》抢先披露。此举犹如在山城上空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立刻引起了巨烈的震动,冲击波迅速从重庆传遍全国。形形色色的人们,或为之折服,或对其反感,引得不少人技痒,大和而特和。据统计,仅1946年上半年重庆各大报刊所发表的唱和词,就有三十余首之多,形成一个高潮。反对派给这首词贴了一个标签——“有帝王思想”。有、还是没有呢?这要看话怎么说。如果说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红旗歌谣》)、“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国际歌》)那一类的意思,其谁曰不然耶!——“我们”和“我”,都是大我。如果说是某某人想当皇帝,那便是皮相之谈,白日说梦了。推崇这首词的人把写作时间搞错了,郢书燕说也有——如郭沫若就揣测词中的咏雪,是说北国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锁,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甚至成吉思汗那样一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依然在争夺江山,单凭武力一味蛮干,但他们迟早会和冰雪一样完全消失。这是把词的写作时间,误以为是重庆谈判的当时了。
当时大多数唱和者(如柳亚子、郭沫若等),对这首词是倾倒的。有人指出,通过唱和这种中国文人式的对话,已经流露出当时文化人的价值取向或选择意向,他们在思想上站了队,不自觉地为日后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改造,奠定了文化和心理的基础。这个意见是深刻的。《沁园春·雪》的发表,其意义确乎是不同寻常的。
这首词无疑是毛泽东的得意之作。在今存毛泽东墨迹中,《沁园春·雪》的写本竟然达到十余种之多,这是任何一首别的毛泽东诗词所不能比拟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迎宾厅的墙壁上,有国画大师傅抱石和关山月合作的壁画,画面上白雪红日上下辉映、高原长城互相轩邈,“江山如此多娇”几个擘窠大字,为毛泽东亲笔所题写。这是《沁园春·雪》的诗意画,非壁画不能见其大。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符号,一个民族符号。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
毛泽东诗词的浪漫主义艺术
陶文鹏
毛泽东在谈中国诗歌创作时指出:“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但他对浪漫主义更情有独钟。他高度评价屈原是中国古代“第一位有创作个性的诗人”、“古代的天才歌手”,(《费德林回忆录: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新华出版社1995年版)又说:“骚体是有民主色彩的,属于浪漫主义流派,对腐败的统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屈原高居上游。”(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在1958年1月16日的南宁会议上,毛泽东提出诗要学“三李”(唐代诗人李白、李贺、李商隐),“搞点幻想”。(陈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搞点幻想”一语中的,抓住了浪漫主义的主要艺术特征。诗歌离不开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毛泽东强调“诗要用形象思维”(毛泽东《致陈毅》(1965年7月21日),《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想象即是形象思维,是诗人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综合而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诗人艾青说:“想象是思维织成的锦彩。”(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想象包括联想与幻想。联想是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的想象。艾青说:“联想是由事物唤起类似的记忆;联想是经验与经验的呼应。”“联想是情绪的推移,由这一事物到那一事物的飞翔。”(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而幻想,则是诗人以社会或个人的理想、愿望以及个人的主观感受为依据,对还没有实现或根本无法实现的事物的想象。它是经验由未知之进发,是突破时空限制的回忆或预见,是超越现实的奇思妙想或梦想,是虽悖常理,却更合情,而且最能表达诗人强烈主观情感的形象思维活动。联想和幻想都是诗人情思飞扬的翅膀,但幻想比联想飞得更自由、高远,并且闪射出一般联想所无的迷人的奇光异彩。因此可以说,幻想更多是属于浪漫主义诗人的,幻想是这类诗人天才的标帜。从古迄今,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正是凭借神奇瑰丽的幻想,创作出令人心驰神往的浪漫主义诗篇。
毛泽东是胸怀远大理想的革命家,他有浪漫的个性气质和超凡的想象力、幻想力,又有高超的诗歌写作艺术才能,是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在构思、创作诗词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区之区”(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同上),“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同上),“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刘勰《文心雕龙·辨骚》,同上)。他的幻想,大胆、丰富、奔放、美妙、神奇,富于诗情画意和艺术独创性。他展开幻想的灵翼高高飞翔,随心所欲地运用拟人、拟物、比喻、夸张、变形、象征、暗示等表现手法,创构出千姿百态的、现实世界所无而情感世界所有的幻象,营造出一个个雄奇绚烂的浪漫主义诗境。
毛泽东是感情极丰富的诗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他在飞腾幻想创构幻象时,总是激情充沛,将主观情思融注入他所幻想、捕捉的客观物象之中。因此,他的诗词中的幻象,都饱含情意,饶有生气、灵气与壮气,跃动着生命的活力。例如,1925年他从韶山南下广州经过长沙填的《沁园春·长沙》,词的上片描绘湘江、橘子洲和岳麓山秋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十年后,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到达陕北根据地,准备东渡黄河。这时,他又写了一首《沁园春·雪》。词的上片展现北国雪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这两段写景,前后遥应,都是作者的激情引发想象,再飞腾幻想,使意象化实为虚,由真入幻。《长沙》中的“看万山红遍”以下四句写山、林、江、船,动静相生,色彩映衬,意境清丽而壮阔,洋溢着作者对故乡山水、斑斓秋色的无比热爱与赞赏之情。接下去三句,作者描写山鹰飞翔,好像是冲击长空;鱼儿游于清澈的水底,也宛若鸟类在空中翱翔;而众多静态或动态的生物,都在这高爽的秋天竞争着自由活动。‘击’、‘翔’、‘竞’三个动词,生动有力地传达出作者在幻想中的独特发现和感受,比起先前的实象来,更有生气、灵气、壮气,又增添了耐人寻味的象征意蕴。读者从中不难感悟到:它们正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广大工农群众以冲天豪气掀起中国革命高潮的形象写照。《雪》词中写的北国雪景,吴欢章先生分析其包含了三个层次:开篇到“顿失滔滔”是第一个层次,展现一种雄浑苍莽的景象,创造一种静穆旷远的境界;“山舞银蛇”三句是第二个层次,着重表现一种动态的美,创造一种洋溢着生机的灵动的境界;“须晴日”三句是第三个层次,以暖色调写出雪后江山的妩媚的美,和前两个层次构成鲜明的对照(吴欢章《雄视千古——读〈沁园春·雪〉》,吴正裕主编《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吴先生的赏析细致精彩,深得我心。笔者从幻想飞腾与幻象创造的角度来看,雪山、高原是无生命、静止不动的,但毛泽东凭借幻想,运用比喻和拟人化手法,描绘雪山舞动银蛇,高原像蜡象一样奔驰,它们还要与天公比试高低,这就不仅是化静为动,更是变无生命为有生命,又有雄心壮志。比起前一首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来,幻想更大胆神奇,幻象也更雄伟壮阔,充沛着无比强大的生命力,作者的勃勃英气与浪漫豪情也喷礴纸上。而“须晴日”三句写红日与白雪互相映照,看上去好像穿红艳服装的美女裹着白色外衣,分外娇媚。柔美的幻象与壮美的幻象对比映衬,表现了北国雪景的多姿多彩,抒发出作者对于祖国山河热烈深沉的爱情,也显示作者活跃、丰富、奇妙的联想与幻想能力。概言之,毛泽东这两首《沁园春》词,歌颂人民大众为主宰历史的风流人物,礼赞伟大的中华民族精神,在艺术表现上把联想与幻想、实象与幻象、崇高与优美融为一体,开千古未有之新境界,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篇章,也是作者本人最为满意的词中双璧。
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高瞻远瞩,有大眼光、大胸襟、大气魄,所以他飞腾幻想创造出的幻象和幻境大多数雄伟壮美,具有崇高感和大气象。以《十六字令三首》为例。这三首小令词都以山的形象表现红军不怕艰难、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其一云:“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此首极力夸张山之高峻,但仍非幻象。其二云:“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侧重写山连绵起伏之势,作者已由联想展开幻想,通篇描绘群山如倒海翻江,巨澜怒卷,万马奔腾,鏖战犹酣。作者点化了唐代岑参的“连山若波涛”(《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更点化了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和“叠岭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但比岑、辛之句景象雄伟,动感强烈,气势浩大。其三云:“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此首写山,已妙用了“曲喻”,即是以此物与彼物相似的一面作比,然后从喻体形象出发,进一步发挥奇特想象,写出与本体形象毫不相似或其无力做到的一面。可见,曲喻已是幻想的表现形式。山峰状如剑锋,那就可以刺破青天;剑的质地坚韧,故刺破青天,它竟丝毫无损。作者认假作真,妙想联珠。接下去两句,更是幻想与幻象。天是不可能堕的,作者竟幻想天要堕下来,全凭着砥柱般的大山支撑着。古代不乏把山比作倚天长剑之作,如李白“擢倚天之剑”(《大猎赋》),辛弃疾“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却从未有人写出“刺破青天锷未残’’和“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之句,这是毛泽东的神来之笔,足以雄视千古。这两笔凸显出大山拔地擎天的神采、气度,使其具有力的崇高感和诗的象征性,成为红军战士群体与无产阶级革命家顶天立地英雄气概的形象显现。读之令人心灵震撼,又浮想联翩,回味无穷。
《念奴娇·昆仑》更是毛泽东的浪漫主义杰作。起笔“横空出世”四字,就跃现出高大巍峨的昆仑山,有石破天惊的气势。“阅尽人间春色”,以人世沧桑衬出昆仑山的古老,并将其拟人化,幻化为历史巨人。“飞起玉龙三百万”等五句,表现昆仑山披冰盖雪的壮观,又写出它的高寒多雪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从而引出作者的深思与提问:“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词的下片,作者与昆仑山直接对话,指令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进而写自己要抽出倚天长剑,把昆仑裁为三截,分赠欧、美,并归还东国,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使“环球同此凉热”。作者通篇飞腾浪漫主义的幻想,运用拟人、夸张、比喻、象征等表现手法塑造的昆仑山形象,莽莽苍苍,雄伟磅礴,既有巨大的正能量又有负面影响,意蕴丰富、复杂、深邃。千秋诗史上,从未崛起过如此崇高壮美的山。同时,这首词也凸显出抒情主人公——一个为实现全人类解放而与大自然为友,并为其兴利除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形象,他比昆仑山更高大,更有威力。此词意象雄奇,豪情洋溢,境界高远。古今咏山词多若繁星,却未有其匹。
应当补充说明,毛泽东诗词中的浪漫主义意象,并非都是宏伟巨大的。有时,为了更含蓄更有诗意地衬托出人的精神力量,毛泽东也凭借浪漫幻想巧妙地化大为小,缩龙成寸。例如《七律·长征》诗的颔联:“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描写红军在山中快速行进,绵延起伏于赣、湘、粤、桂四省之间的险峻五岭,在红军眼中好像是水面吹起的细小波浪;而气势雄伟的乌蒙山,在红军看来也只不过是滚动着的渺小泥丸。运两句诗,在大与小的强烈对比反衬中有力地表现出红军敢于挑战高山大岭的精神力量,真是幻象新颖,奇趣盎然,诗味浓郁。南宋大诗人陆游有一首七绝《过灵石三峰》,咏赞浙江江山县的江郎山,诗云:“奇峰迎马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拔地千仞的高山,被诗人略施小技,让它自觉屈身缩小,进入小诗之中。多么奇特、灵活、风趣!毛诗与陆诗都有“纳须弥于芥子”的奇思妙想,但两相比较,陆诗“劳渠蟠屈”尚带人为之迹,诗意显露;毛诗“腾细浪”与“走泥丸”表现幻觉意象并使其直接呈现,作者并不说明,就显得更自然、含蓄,诱人想象,耐人寻味,胜于陆诗。
毛泽东既擅长从客观大自然的山、水、花、鸟和风、云、雨、雪中触发诗意的联想与幻想,也善于从古代神话传说、神仙人物和古代的游仙诗、送神曲、咏梦诗乃至寓言中获取灵感,创造浪漫幻象和幻境。他的《蝶恋花·答李淑一》是一首悼亡词,悼念亡妻杨开慧和李淑一的丈夫柳直荀烈士,就大胆地采用了游仙的形式来表现。此词仅首句“我失骄杨君失柳”明白道出悼亡之意,从次句起即飞腾浪漫幻想,巧妙地将杨、柳两位烈士的姓氏转化成自然物杨枝柳条,用来象征他们的忠魂;随后继续展开幻想的灵翼,把象征着烈士忠魂的杨柳直送到九重云天之上;进而描写烈士的忠魂向月中仙人吴刚问候和讯问,吴刚捧出桂花酒热情款待他们。月宫里的女仙嫦娥寂寞千年,此刻见到来客非常兴奋,对他们表示热烈欢迎和由衷敬意,舒展宽长的彩袖为他们翩翩起舞。忽然,听到“人间伏虎”的捷报,两位烈士、嫦娥、吴刚顿时都高兴得喜泪进涌,化成了倾盆大雨,从天宫飞泻到人间。因为采用了游仙形式,这首词打通了天上人间、仙凡之隔,展出了月宫中一幕幕美丽动人的戏剧场景,创造了烈士忠魂的形象,也使神话中的嫦娥和吴刚的形象多情多义,令人耳目一新。这样,此词所抒写的情思也就超越了个人悼亡的范围,作者在对亡妻真挚深沉的怀念中融人了以革命胜利告慰烈士的豪迈乐观之情,意境神奇瑰丽,闪耀着浪漫主义光彩。此词在潘岳《悼亡》、元稹《遣悲怀》、苏轼《江城子》等古代悼亡诗名篇之后,独辟蹊径,开出新境,具有极大的思想与艺术力量。《七律二首·送瘟神》,是1958年6月30日毛泽东看到江西余江县根治血吸虫的报道后,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于7月1日清晨写成的。这样的题材太现实,很难写成诗。在写这两首诗的前三个月,即3月20日成都会议上,毛泽东通俗而深刻地说:“太现实了就不能写诗了。”(《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为了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毛泽东就有意借用屈原写《九歌》最早运用的送神曲形式,把血吸虫病从流行到被根治的情景,以及由此联想到的全国大好形势,表现得极富浪漫主义的诗情画意。诗中出现了华佗、鬼、牛郎、瘟神、尧、舜等神话传说和上古历史中的人物形象。第一首侧重悲,悲中有喜,意境苍凉悲壮。第二首写喜,喜中带谐。尾联“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描写人民群众点蜡烛、烧纸船,把火烧得照亮天空,送瘟神回老家。作者在生动表现民间送神习俗的情景中流露出对危害人民的妖魔鬼怪的憎恶、藐视与嘲讽。这两首诗连同其小序都极有情致,词采华美,韵味十足,浪漫色彩浓厚,作者自己却称之为“两首宣传诗,略等于近来的招贴画”(毛泽东《{七律二首·送瘟神)后记》(1958年7月1日),《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可见其虚怀若谷。第一首的颈联:“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尤值得注意。作者借鉴屈原游仙的方式,写他怀着对人民的关切之情作了一次悲壮的远游。作者巧借科学知识,飞腾幻想,说他坐在地球上,一天一夜就走了八万里路;又随着太阳系遨游天宇,远望千条星河闪烁明灭,深思宇宙人生,求索如何彻底解除人民疾苦。这两句诗新鲜奇妙,非常浪漫又合乎科学,是毛泽东的灵心独创。如果要在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词中寻找类似奇句,似乎只有辛弃疾的《木兰花慢》。近代大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发现:“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球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辛弃疾与毛泽东,这两位“神悟”的伟大词人,真可谓神交千载,异代知音!
毛泽东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他熟读古代诗文词赋,并有精辟的感悟与深刻的理解。他善于从古典文学的经典作品中汲取营养。他的一些浪漫主义的佳篇奇句,是他创造性地移借、点化、改造、重铸古典诗文的构思、成句、词语的艺术结晶。例如,他读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以同一词调写了一首新的咏梅词,一扫陆游词中那种孤寂愁苦情调,描绘梅花在凝冰的百丈悬岩上俏丽地迎寒盛开;等到大地春回、山花烂漫之时,她隐身于百花丛中,为春天的来临发出会心的微笑。毛泽东咏梅,不即不离,不粘不脱,传神写貌,曲尽其妙,借梅花的形象寄托了无产阶级革命者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豪情、豁达潇洒的气度与博大谦虚的襟怀。这首咏梅词是毛泽东以小物象营造大意境的浪漫主义奇葩。检点古今咏梅词,佳作如林,而毛泽东笔下的梅花最高洁、最完美、最动人。毛泽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对《庄子·逍遥游》中鲲鹏和斥鷃的一则寓言故事加以改造,创造性地用于词中,赋予了新的思想内涵。词的上片:“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描写鲲鹏展翅高飞的气势和空中俯瞰的雄姿,表现蓬间雀被“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场景惊吓的神态,隐喻当时中苏两党对待被压迫人民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战争和独立战争的不同立场不同态度。作者以神话寓言表现重大的政治内容,写得气势磅礴,寓严肃庄重于风趣诙谐之中,政治锋芒与浪漫色彩水乳交融,是一首前无古人的力作。《七律·答友人》乃是毛泽东借答友人之机抒怀念故乡与亡妻之深情,歌颂“芙蓉国”湖南地灵人杰、社会主义建设蓬勃发展的气象。诗中将过去、现在、未来与仙境、人境、梦境融为一体,幻想奇妙,意象鲜明,色彩绚丽,意境优美动人。诗中多处巧妙地移借和点化了古人的诗篇、诗句。首联:“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用了古代神话传说:尧帝有二女,名娥皇、女英,同嫁舜帝。舜南游死于苍梧山(又名九嶷山),即葬其地。二妃寻舜至湘江,悼念不已,泪滴竹上而成斑点,称为斑竹,湘妃竹。又兼用了屈原的《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帝子”明写娥皇、女英,暗指杨开慧。(参见刘汉民《简论毛泽东建国后诗词的美学成就》,《毛泽东诗词研究丛刊》第3辑(上册),中央文献出社2011年版)颔联:“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上句点化了清代洪异《七绝·黄太君出诗集见示》中的“斑竹一枝千点泪”句,下句又蕴含怀念杨开慧之意,杨小名霞姑,“红霞”的意象与霞姑之名相应。尾联:“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上句化用李白“我欲因之梦吴越”(《梦游天姥吟留别》),下句化用谭用之“秋风万里芙蓉国”(《秋宿湘江遇雨》)。此外,毛泽东的“狂飙为我从天落”(《蝶恋花》),化用杜甫“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借以形容中国工农群众正在掀起的革命大风暴。声势浩大,壮怀激烈,别出新意。《念奴娇·昆仑》中的“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出自宋人张元的咏雪诗句“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借用来咏雪山,气势飞动,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毛泽东喜爱唐代天才的浪漫主义青年诗人李贺,多次点化其诗句。《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的“一唱雄鸡天下白”,脱胎于李贺的“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喻指中国的解放,句意新警。更妙的是七律二首·送瘟神》的“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一联。李贺有句云“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以红雨比喻桃花,描写桃花飘落,好像红雨随着自己的心愿翻作波浪,下句以青山有意为人提供方便而变为桥梁,构成工致的对仗。他运用拟人化手法写出这有灵性的多情的“红雨”和“青山”意象,渲染六亿人民如同圣人尧舜一样得心应手地创造人间的奇迹,在借鉴中有创新,堪称美妙动人的对仗联句。
在毛泽东诗词中,有一些基本上是运用现实主义方法写成的作品,也常嵌入浪漫主义的神奇瑰丽之句,多置于结尾,起到深化诗意、拓展与提升意境的思想与艺术效果。例如1931年春写的《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此词写红军奋勇歼敌的壮烈场面,有声有色有气势,音调铿锵,节奏快速而响亮。其中有艺术夸张,但基本上是写实的。结拍“不周山下红旗乱”,用了《淮南子·天文训》所载共工怒而触倒不周山的神话故事,表现红军和工农群众斗志昂扬地迎击敌军新的进犯,绘出一幅红旗缭乱飞舞,群情激奋士气旺盛的画面,令人眼前幻现出触倒天柱、断裂地维的英雄共工的高大形象,使词境增添了豪迈壮丽的浪漫色彩。对此,诗老刘征的评析十分中肯:“结句‘不周山下红旗乱’,极大地拓展了词的意境,俨然包藏天地;深化了词的思想,由一次具体的战役引向整个革命的必然胜利。如果没有这个结尾,全词会局限于写这一次战役,黯然减色。”(刘征《大气磅礴的战歌——读<<FONT face=方正书宋_GBK>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吴正裕主编《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又如《水调歌头·游泳》,从开篇起直到下阕“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都是现实主义的抒写。接下去五句:“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毛泽东畅想未来,要在长江三峡一带建立巨型水坝,蓄水发电。“截断”句化用宋玉《高唐赋》之典,此赋序文记楚怀王游云梦泽的高唐时,梦中与巫山神女相遇,神女自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高峡’’句幻想峡谷上大坝高矗,蓄起的江水化作如镜的平湖,碧波潋滟。作者再进一步浮想联翩:到那时,在巫山上寂寞地生活了亿万年的神女,当然仍健在如故,当她看到如此奇景壮观,一定会为这世界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而惊叹赞美不已。作者在词的结尾运用神话展开幻想来表现理想,这画龙点睛的一笔,把读者带进一个神奇瑰丽的浪漫境界之中。
毛泽东的浪漫主义诗词继承了中国诗歌的浪漫主义传统,更加发扬光大;对于当代中国的诗歌创作,已经产生并必将继续产生巨大深远的影响。
(作者系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