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海琼林
沈华维
隽永甘芳哲理诗
哲理诗词是我国传统诗词园地中的奇葩,异彩纷呈,独具魅力。它以质朴的叙述,生动的描写,精彩的议论,鲜明的形象,通过比喻或象征等手法,借景抒情,以情感人,喻事明理,以理服人,从而达到传播知识、启迪智慧、感悟人生的目的。优秀的哲理诗词,总是艺术美和哲理美的完美结合,成为人类精神文明中的精品,洋溢着知识性、趣味性和启示性,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和生动的说服力。杨逸明先生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总结出诗词创作的“金字塔”理论,把诗词视为三角形,从上到下分成三个层面,最下一层是技术层面,中间为艺术层面,最高的部分为哲理层面。这个划分有一定道理。
哲理诗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先秦时期,就有《太公兵法引黄帝语》、《孺子歌》等篇可以看作是哲理诗的滥觞,而《楚辞》中的《离骚》、《天问》更是富有哲理性。魏晋时的陶潜,其《饮酒》可谓诗情与哲理兼擅而见长。到了唐代,哲理诗更是多姿多彩,不仅涉及面广,而且思想表达深邃独特。如王维的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白居易、虞世南、刘禹锡、王之涣等都留下许多形象生动,蕴含深刻,意境高远的哲理诗名篇。宋代受唐诗的影响,“宋诗以意胜”,哲理诗的成就达到了新的高度,苏轼、朱熹、杨万里、陆游等,他们的哲理诗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有突破性的发展,其哲理诗词非常吸引后辈的眼球,广受人们的推崇。明清以后也出现了很多优秀的哲理诗词。
“哲”者,智也;“理”者,道理、事理也。“哲理”就是揭示人事与自然之理。阐发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道理的诗便是哲理诗。含有哲理的诗,当比其它的诗胜过一筹。哲理入诗,其意丰富,其理透辟,其味厚实,足以感人,必然耐读。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中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雄,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好的哲理诗,既“以韵胜”,又“以意胜”,兼有荔枝之“甘芳盈颊”和橄榄之“回味隽永”多重理趣,使人吟咏不尽,回味无穷。诗主言情与诗含哲理,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诗含哲理,则使诗情生翅,理趣生香,深化其情,使情趣盎然,情理生动,更合于孔子论诗之旨。从古人哲理诗词名篇中可以看出,无论什么样题材、风格的诗词,甚至包括写风花雪月、小鸟依人的作品,都可以富含哲理。一首好的哲理诗词不仅朗朗上口,易记易背,而且能沁入人们的心灵,使人过目不忘并指导自己的行动,具有特殊的功能。
哲理诗词从总体上看,不受局限。有写景、状物、抒情、叙事、咏史等等,融景物、形象、说理于一体,只其中某句、某联或为景语,或为情语,而景语情语之中却蕴含着哲理。这种哲理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通过具体的形象将“理趣”表达出来,让读者在不知不觉、有意无意中“悟”出某种道理,自觉不自觉的接受并从中受到启发和认知。它与政治口号、纯议论入诗不同。沈德潜指出:“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清诗别裁·凡例》)。理语,即纯发议论、说道理的语言;理趣则不同,是景语、情语而含有道理、趣味。郭绍虞先生在《沧浪诗话校注·诗辩释》中说:“理语和理趣有别。理语讲得死,理趣说得活。讲得死成为理障,说得活便是理趣。理语理趣的分别,正是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分别。” 诗之“理”,既要说得好,又不破坏诗作的意境,使理趣蕴含在说理之中。如就理说理,则淡乎寡味,生硬无趣。哲理诗词,无论写景,还是言情,它的主题是为了说明道理,即用形象思维阐发哲理。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朱熹《观书有感》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两首都是为人们所熟悉的著名哲理诗。前者抓住古原草的特性,说明生命的力量之顽强与伟大,把古原草哲理化了;后者以方塘为譬,说明生活实践是取之不尽的知识源泉。
品读古今优秀的哲理诗词,我们发现它们有这样几个共性:
一是理从“悟”得。 “悟”是对事物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加工过程,对诗词创作非常重要。正如王国维所说:“必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只有对手中的素材精心构思,别出心裁,变知识为能力,才能悟出道理来。欧阳修见画眉在山林中活蹦乱跳,发出悦耳的叫声,因而“悟”出了“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的道理。锁在笼中的画眉无论叫得多么好听,也不及林间自鸣得意,捆绑与松绑,束缚与自由的道理“悟”得自然,但给人的启发却是深刻的。苏东坡到庐山,看群峰横侧,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因而“悟”出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这些都是由某些自然现象而联想到社会现象,并得出哲理性结论的好事例。可见,“悟”是认识事物由量变到质变的一个重要升华,也是从事物现象中悟到其本质规律性——即哲理的重要突变。
感悟由触发和灵感中生。触发即触类旁通,引发联想而有妙悟;灵感即突发奇想的“火花闪现”。但不论哪种情况,理要“悟”得好,“悟”得高明,都绝非易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须厚积而方有可能偶发。感悟需具备内因和外因两个条件。内因就是需厚实的知识积累。勤于读书,“积学以储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从前人留下的大量书本知识中获取营养,充实弥补自己,厚积而薄发。外因就是需丰富的生活体验。“理”的生发感悟,大多来自于平素生活经验和知识技能的长期积累,熟能生巧,必须在“行万里路”中善于观察,精心思考。陆游曾以其切身的创作体悟现身说法谆谆告诫自己的孩子们: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之三》)
二是“理”出自然。哲理诗词之“理”,不是说套话、大话,不是空洞的大道理。有人写时事政治类的诗词,好用标语口号式的语言将重大事件节庆概述议论一番,不着边际,其表述的道理空泛乏味。既然是理,就不能只自说自听,还要说给别人听。谁都不喜欢别人板着脸说话,特别是教训人的话。诗是语言艺术,诗中的道理怎样表达,如何巧妙地“润物细无声”地托出,是一首哲理诗成功与否的重要环节。优秀的哲理诗多是理出自然,“理”的设置不漏痕迹,使人觉得既活泼风趣,又不生硬,亲切悦人,乐于接受。宋杨万里是深谙此道的高手。他的《过松源晨炊漆公店》曰:“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人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他用上山、下山,入山、出山,“万山”、“一山”等生活中常见的现象,赋予哲理,给读者以启迪。世界是充满矛盾的,人类的事业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道路也不会是笔直平坦的,必须善于面对不断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必须有勇气克服和战胜困难。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还会出现,不能企图一劳永逸。人类的事业正是在发现矛盾和解决矛盾中不断前进的。“理”出自然,要形象,不要抽象。当代著名诗人聂绀弩的诗,就能用极形象的语言,写出极平常的事情。请看他在“文革” 劳动改造中的《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作者把劳改中艰难痛苦不堪的推磨,写成一件乐事,透过风趣、形象、诙谐的外表,更强烈地唤起了读者对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同情和关爱,又被他的乐观精神和高超的哲理艺术所折服。
三是“理”关现实。哲理诗中的“理”,要入生活、关现实,否则,其理就是空穴来风,不著边际。人生活就是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关现实就是与时代气息同步。哲理诗并不神秘,也不是古人的专利。我们欣喜地看到,当今许多诗人在哲理诗的创作上有很好的成绩。著名诗人星汉先生的诗词在求新上有突破,在哲理上也不俗。比如他的咏物诗词,多能借物抒怀,托物寓理。《咏电梯》:“不言辛苦不言忙,轨道遵循日月长。但使胸中群众在,高低上下又何妨。”后二句可谓另有所指,意味深长。这种“胸中群众在”的电梯,可喻“人民公仆”,如若他们也像这“电梯”,遵纪守法,辛苦操劳,没有怨言,且能上能下,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现如今又是多么难得。再如《高压锅》:“终生经水火,日日忍煎熬。潜沸积于腹,长吁仰向天。平时饱酸辣,过节染腥膻。有气不得出,粉身惊玉筵。”作品句句不离高压锅这个“物”,刻画得形象逼真。但让读者会悟到这样一个道理:对任何事物都要理顺关系,压而不服。否则,它会来个“鱼死网破”,高高在上享受“玉筵”的食客将会不死即伤。这种理顺关系,压而不服的哲理,作者是通过对高压锅的描写来表达的,让读者去品评,去体味,比直接说出来更深刻,更有感染力。杨逸明先生更是将哲理寓“戏作”、诙谐之中,别开生面。请看他的《游上海老城隍庙戏作》:“人有奢求多跪拜,梦无邪念自甜香。何妨世道如桥曲,且遣情怀似柳长。”告诉人们,人生如若少些奢求,无了邪念,不仅吃得香睡得甜,而且像碧柳那样逍遥自在。再看他的《读讽刺诗戏作》中自嘲:“寸毫如剑舞生风,刺虎屠鲸字字雄。狐鼠依然仓内卧,更无一个怕诗翁!”是说如今反腐倡廉喊得很响,但执纪不严,监管无力,“狐鼠”们仍然高枕无忧。讽喻人木三分,荡腐振聋发聩。这些当代的哲理诗题材都来自于现实生活,语言平实,但寓理深刻,读来亲切、生动、感人,社会反响很好。
四是“理”有新意。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里有句名言:“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意思是说诗词要有创新,要有变化。哲理诗如若“理”无新意,拾人牙慧,即不成诗,更无“理”可言。要有新意,须另辟蹊径,不落俗套,立意新奇,使人有意料之外的惊讶,情理之中的赞叹,弦外之音的领悟。老诗人钟家佐先生的《戈壁石》:“拾来戈壁拳拳石,伴我迢迢万里行。莫道行囊多累赘,河山情重石头轻。”作品通过一块戈壁石来表达爱国热情。戈壁石太小、太平常,爱国情感太大、太抽象,两者看似毫无关系。但作者大胆想象,物我超越,理出新意,使诗的情感力度顿然飙升,而成哲理抒情妙句。现代诗人陆伟然先生有一首绝句:“楼尖俯视路行人,你看行人细似针。知否此时人看你,更如一粒小灰尘。”这首绝句包含多重道理,是首很精彩的哲理诗。为人处世,当春风得意时,万不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其实没有自己,地球照样运转。咏史的诗词很多,但易行先生的咏史诗中充满哲思,令人回味无穷。如《项羽》云:“恃强反败千秋恨,艺苑年年唱别姬。”说的是史实,也是哲理,是文化的传承,更是人性的张扬。再如《赢政》: “纵使取回神效药,能医二世三年亡?”还有《武则天》:“死后碑文无一字,空空如也胜千言。”等等。这些诗句或沉重,或幽默,或调侃,或含蓄,或直率,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哲理新颖,言人所未言,见解独到,且通俗易懂,深人浅出。
徐中秋
愁与秋
古代文人骚客,临秋风而落泪者,举不胜举。“悲秋”之鼻祖宋玉在《九辨》中感叹:“悲哉,秋之为气也。”此后,老杜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他们创造表现羁旅行役、离愁别恨的意境总喜欢选在秋天。荆轲去燕,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琵琶行》)。柳永多情伤离别,正值“清秋节”(《雨霖铃》)。马致远穷途末路,见是“枯藤老树昏鸦”,行是“古道西风瘦马”(《天净沙·秋思》)。王实甫“长亭送别”时选在“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西厢离人,泪染霜林醉的季节(《西厢记》)。也有与悲秋相反,写“喜秋”的。毛泽东的“不似春光,胜似春光”(《采桑子·重阳》)。明陈子龙的“丹枫锦树三秋丽,白雁黄云万里来”(《秋日离感》)。
喜怒哀乐,人类所独有。自然物包括时令本身不带感情色彩。诗文中自然的感情色彩是人赋予的。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人间词话》)。即用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眼光去观照客体,使客体亦染上了主体的浓重感情色彩。这就是所谓的“有我之境”(王国维《人间词话》)。但不能否认自然物与人类情感确有某种微妙的联系。“落木萧萧、梧桐秋雨”,容易触发人们固有的悲凉情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容易使人发出人生无常的喟叹;而“花红柳绿”、“明月清风”则令人心旷神怡。可以说,自然景物同人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对应关系。所谓“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正好说明了自然之景与人类之情之间本来就有着某种联系。
当然也有一些客体所表现出的思想感情纯粹是主体赋予的,主客体间本来是无联系甚至是负对应的,如子美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虞美人》)。这是融情入景的手法。这类情思只是借助于自然物表达而已。
尽管春景中也有使人伤感的、秋景中也有使人赏心的,但毕竟只是局部的,只是春秋景物中的一小部分,由此触发的情感也不是构成这两个季节性的主旋律。就总体而言,春秋景物所唤起的“喜春”、“悲秋”情绪才是主调。这是因为秋天是个衰落的季节,是扼杀生机的季节。与此相反,春天是个奋发向上的季节,草木日见茂盛,万物日显生机,它给人以希望。夏天则是个鼎盛的季节。即使是冬天,虽严酷,却毕竟还孕育春之希望。唯有秋天,给人的简直就是绝望!因而,诗人在寻找表现主观情感的对应物时,常常以秋为悲、以春为喜。
至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阳楼记》),那是达人的旷语,是对自然景物和个人功利的超脱,又当别论。
因此,愁是秋天情绪的本色。怪不得史达祖说:“愁与西风应有约,年年同赴清秋”(《临江仙·闺思》)。连“愁”字之字形,会其意亦可知是秋之普遍心理。可见,在造字之初,我们的祖先已经体会到了季节对人们心理上的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