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法津梁
华彤庚
试论新田园诗的意境创造
新田园诗,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背景下产生,以展现新时期农民积极性、创造性、主动性,反映当代农村新生活、新面貌、新风尚为主要内容的新鲜活泼的当代诗词曲作品。相比历史上的山水田园诗,它不是消极遁世以求闲适,而是立足于山水田园之间面向世界;不是与农民若即若离,而是以农为本以民为主;不是崇尚虚静低沉忧郁,而是面向未来向前向上。这种诗性本质的不同,决定了新田园诗的意境必然深深地打上新时代的烙印。那么,新田园诗的意境新在何处?新田园诗的意境创造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本文拟就此两大问题略陈浅见。
先说第一个问题。意境,是情与景的和谐统一;新田园诗的意境,是诗人真情实感与山水田园风光的水乳交融。新田园诗的意境之新,新在抒情主体,新在思想感情,新在山水田园之间涌动的时代新潮,新在依托高科技奔向现代化的热火朝天的生活气息。欧阳鹤《情景》诗云:“有情无景情难托,有景无情景亦庸。情景交融诗味出,醉人更比酒香浓。”新田园诗的佳酿,是中国现代化建设背景下农村物质文明建设与精神文明建设巨大成就的结晶,是与时俱进的思想认识与诗人高超艺术技巧的统一,是饱满、昂扬的思想感情与灵动、鲜活的山水田园风光交融的产物。新田园诗的意境之新,耐人寻味,催人奋进。
一,“巧借时光,智采风光。改天换地谱新章。”(罗辉《一剪梅·洪湖市新农村建设》)新时代的田园诗人,表现全新的田园风光,自有全新的眼光与全新的发现。请看今日农村,“朝旭喷辉,长川静,天高地阔。芳草浅,柳烟疏淡,菜花初落。车辆穿梭驰国道,农机破雾忙耕作。正清明,千里涌春潮,人拼搏”(王利金《满江红·今日农村》),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生产方式变了,“机作业,药除蝗,经营百亩不匆忙”(王利金《鹧鸪天·农家乐》);自然环境变了,只说春天,“春日流香,春山叠翠,春水泱泱。鸟跃春枝,牛尝春草,人沐阳光”(洪雪莲《柳梢青·至上春吟》);人居条件变了,即使是深山人家,也是“华宅依山近水滨”,“竹绕新村,树掩新村。满园红杏笑盈盈。菜漫畦坪,花绽畦坪” (孙宇璋《一剪梅·深山人家》);生活方式变了, “新村新景卷新潮。彩旗飘,路灯高,游乐园中,夜夜闹通宵。俊女雄男排对对,轻踏步,曼支腰”(王利金《江城子·新村夜舞》)。“垂钓”与“浣衣”这些古代田园诗中常见的情景,仍然不时出现在新田园诗中,然而角色、背景、心情却迥然不同了:
清溪水满野花芬,处处听流莺。一犁春雨初歇,陌上响机声。 田老汉,好心情,正垂纶。蜻蜒点水,紫燕穿梭,杨柳遮荫。
(王利金《诉衷情·乡村钓翁》)
晓色河边女子多,满篮岁月细揉磨。双开玉臂拈红袖,万线金丝碎碧波。 低耳语,放声歌,玉盘珠落响新荷。心中也有尘封事,轻放轻提洗入河。
(吴华山《鹧鸪天·浣衣女》)
细味个中情景,没有做作,只有自然;没有压抑,只有愉快;没有束缚,只有自由。孤舟蓑笠、抑郁惆怅的烟波钓徒,让位于从繁重体力劳动解放出来的田间老汉;为隐逸之士所憧憬的虚静之景作点缀或反衬的浣衣女子,让位于独立掌握自己命运、有着丰富内心情感想说就说想唱就唱的“半边天”。 “此曲只应今日有”啊,新时代的田园诗,新在人物命运的改变,新在命运的改变带来的内心世界的改变。
二,“小铁牛,巧铁牛,耕雾犁云孰与俦?歌声遍九畴。”(金和耀《长相思·小铁牛》)农村面貌的改变,首先取决于农民命运的改变。而改变农民命运的,除了生产关系,更为迅捷的却是生产力。拖拉机这种最先进入农村的“先进生产力”当初之所以能够带给农民巨大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新时期,它已不可能再领风骚了,因为高科技的方方面面、更多高效率的“先进生产力”及生产方式,早已趁着时代的早春,伴随种种新奇的事物,“随风潜入夜”了。“手机奥迪与西装,刮目今看田舍郎。世贸竞争须接轨,前年留学到东洋。”(蒋昌典《农博会小镜头》)新时代的田舍郎,就是这样以自己崭新的形象和全新的视角,自豪地登上了世界的舞台。“紫燕无由觅旧庐,黄花有意曳新居。小楼不见财神像,四壁悬挂科技图。邻翁问:‘上网无?真知才是护身符。’三姑欲寄求师信,侄女已邮电脑书。” (王洗尘《鹧鸪天·农家即事》)普通农家,邻翁已老,三姑尚幼,却无不知晓科技改变命运的道理;而远在异乡见过世面的侄女,对于家乡的关心,又是多么迫不及待!试看百业兴旺的农村,“订单农业早登场,营销渠道畅,客户遍三江”(刘万成《临江仙·农村养殖户》),“谈业务,坐飞机,名花引自法兰西” (黄心培《鹧鸪天·花果专业户》)。先进生产力和先进经营模式,为农村建设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于是人心大快,神态、心境焕然一新:
走进农家拂面香,桃花含笑好春光。小康村里开心醉,电脑空调放客房。 歌亮丽,舞飞翔。邻家靓妹约情郎。驱车直奔江边去,水上茶楼老地方。
(张世义《鹧鸪天·约会》)
妹整花畦蝶绕衣,哥哥信息去关西。 多情想起知心话,一擦泥巴打手机。
(曹德润《花木乡竹枝词》)
阿婆七十仿娇娥,也着花裙顺地拖。盛世风和傍晚景,夕阳狂跳迪斯科。
(姜必荣《阿婆》)
“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康有为《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宣》)科技融人农村,深刻地影响着农民的生活;诗人表现这种生活,往往不得不用随着高科技渗入农村的术语新词。勿庸讳言,“手机”、“靓妹”、“奥迪”、“世贸”、“竞争”、“电脑”、“空调”、“上网”、“订单农业”、“迪斯科”之类“时髦”词语的运用,或许会淡化新田园诗的诗味,甚至使之流于粗俗而缺乏美感;然而从另一面看,如果用得恰到好处,那么,使新田园诗具备浓郁时代气息的,使新田园诗抒情主体面貌一新的,不也正是这些词语吗?新时代的田园诗,新在农民生活质量的变化,新在生活质量变化带来的诗歌语言的变化。
三,“平畴十里驰钢犊,烟水一犁卷浪花。”(宾梦痕《鹧鸪天·新农村小唱》)生产力的迅速提高,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生存状态的不断转换,不可能一刀“切”出一个皆大欢喜,更不会一帆风顺直达小康甚至大康的彼岸;恰恰相反,它必然会在人们的生活中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造成这样那样的矛盾,促使人们在新的起点上以新的视角作出分析并加以解决。生活之树常青,那是因为矛盾层出不穷。直面生活的新田园诗,对于前进中的种种矛盾,不是回避也不会回避,而只会艺术地加以表现,使之由生活的真实上升为艺术的真实,从而带给人们视觉的冲击和“过电”的感觉。
“自由”多了,耕地少了,子女辍学成大问题了,守着一亩三分地不行了,怎么办?打工去!多少表现农民打工的诗,带给人们心灵强烈的震撼!“小女辍学卖豆芽,打工老父走天涯。日背砖块汗如雨,夜宿工棚霜似花。停饮酒,不喝茶。分分积攒寄娇娃。偶闲也作登楼望,万户千灯不是家。”(王守仁《鹧鸪天·打工老者》)解近忧于天涯之外,寄希望于辛劳之中,抒乡情于繁华之地,这样的打工老者,怎不令人潸然泪下!
地要种,工要打,家里要人,外面要人,怎么办?只有离别。多少表现农民离别的诗,令人肝肠寸断!“幽径暗生芳草,暮山空挂斜阳。云钟断续断人肠。梨愁担不起,花落两肩霜。前日黄昏垄上,荷锄归说离乡。岭南千里路茫茫。玉人身隐隐,新月下山冈。”(吕克俭《临江仙·打工别》)人方走,肠已断,忆前日,别时难;“岭南千里路茫茫”啊,思君当是甚模样?
“三农”问题,“减负”问题,真正解决何等不易!而且,常常是旧的问题刚刚解决,新的问题又已产生。“正是农田税免时,物价凶如虎。”(吕克俭《卜算子》)农民手里那点钱,怎能抵御一浪高过一浪的通货膨胀!何况种田并不意味着挣钱,“去年麻值钱,白苎家家少。整日有人收,更似蚊蝇扰。今年不值钱,白苎多如草。庄稼一年荒,心痛如刀绞。”(吕克俭《生查子·种苎》)都不种田,打工去吧,可将来怎么办呢?“城里楼房,乡间土屋,多年未种农田谷。打工容易挣钱些,陪儿好在城中读。野草齐腰,荒田可牧,城楼怎养鱼禽畜。忽忧都涌市中来,仓粮不继何来福?”(夏爱菊《踏莎行·与同事家保姆一席话》)解了近愁,又来远忧,心系农田的农民,生计本已难计,一旦农田没了,又该怎么办啊。“高楼拔起,菜地变新城。垄断投机频转手,中间价格番增。”(夏爱菊《临江仙·菜价》)那么,是什么人在拿农民的地投机暴富呢?“办事如今只要钱,缺钱且卖祖宗田。合同签罢杯中酒,岂管农人心苦咸。人有梦,月无言,高楼政绩两悠然。谁思日后盘中物,任满抽身别处迁。” (夏爱菊《鹧鸪天·话说卖地》)升官的远走高飞,发财的暗中窃喜,没了地的农民又有什么办法?
新时代的田园诗,新在新形势新问题带给农民的新的困惑,新在农民对于这种困惑的新的思考,新在诗人表现农民心声所体现的与时俱进的艺术追求。
再说第二个问题。从创作的角度看,第一个问题,问的是新田园诗应着重“写什么”;第二个问题,问的是新田园诗应该“怎么写”。怎么写,自然离不开塑造什么形象、驱遣什么语言、运用什么表达技巧以及借景抒情或融情入景这些一般的问题。限于篇幅,这些问题姑置不论。借鉴新田园诗优秀作品的成功经验,笔者以为,关于新田园诗的意境创造,有两个倾向性的问题,必须引起我们足够的注意。
其一,新田园诗,贵在创“新”而不守“旧”。所谓守“旧”,就是跟在历史上山水田园诗人的后面亦步亦趋,一写到农村,总要挂一隐士的标签,追求遁世的雅趣。如刘关勇《秋日山村》:“红日秋山远,田畴稻子黄。枷声惊白鹭,飞影乱斜阳。” “飞影乱斜阳”能是农民的心声吗?迥乎此,所谓创“新”,首先是诗人的立足点要新。诗人立足点新,才有情新,景新,语言新,格调新,意境新。与上引刘作不同,吕克俭的《临江仙》则别有一番妙味:“直往青山那边去,白云三五人家。春风送我一杯茶。花如人面秀,人面秀于花。笑问不知何处客,回身遥指天涯。篱笆墙外杏如霞。风光何处美,此处最堪夸。”“我”与农民自然地交流,轻松地谈笑,虽未必就是农民,却已完全与农民打成一片,所谓“宾至如归”,决非“油水关系”。这样的诗人,才是真正做到了与农民心心相印,才可以保证创作的成功。同一作者,其《百媚娘》词更是精彩之极:“心是菜花黄满,身是蝶儿飘闪。取笑丁香梳靓髻,暗把相思情绾。陌上荷锄随缓缓,羞涩红双脸。欲辩此时难辩,不辩此情何愿。左右为难愁不迭,却把草儿埋怨。众说何妨牵一线,笑得腰儿软。”多么自然,多么生动,多么新鲜!词之主体是热恋中的农家姑娘,诗人摹其心声,状其动作,写其谈吐,绘其肖像,表现矛盾,突出细节,有点有面,有喻有托,如果仅有才情而无真情,哪能将一个羞红了脸蛋“把草儿埋怨”的田间少女的形象,塑造得如此血肉丰满、形神毕现?
其二,直面生活,化身农民,追新风,写新事,歌小康,对于展现新农村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当然是必须的。然而,站在农民的角度看农村,我们的新田园诗人,不但要与农民同喜,更要与农民同忧。保持忧患意识,秉承悲悯情怀,重视新农村建设前进中的问题,探求农民在各个发展阶段的远虑近忧,通过精巧的构思和适当的方式加以表现,对于丰富新田园诗的内容,增加新田园诗的“厚度”和“力度”,无疑是非常必要的。一味高唱颂歌的作品,不但不能展现新田园的全貌,而且很容易给人粉饰太平的感觉;而那些勇于揭示矛盾的作品,不但可以突出新田园之“新”,而且更能引起人们心灵的震撼。我们看到,首届华夏诗词奖获奖作品中有关“三农“的作品,如自度曲《王老五进城》及前引《鹧鸪天·打工老者》,其鲜明的形象和深厚的意蕴,无不得益于直面生活,揭示矛盾;第二届华夏诗词奖的折桂之作——山西温祥先生的自度曲《张老三闯宴》,更将打工者与欠薪老板的矛盾,淋漓尽致作了戏剧化的表现。二曲较长,此不一一,另举小令二首,略见一斑:
一来请帖心慌跳,内心不愿强装笑。巧立名目将钱要,母猪下崽邀你到。谁人兴此风,烦恼谁知道,这场公害谁能告?
(邢登科《正宫·塞鸿秋·无题》)
成材树木都毁掉,卖完沙地卖山坳。果园卖了卖学校,提前收费卖执照。值钱的全卖光,坟地也有人要。呼啦啦剩下卖公道。
(申戍科《正宫·塞鸿秋·卖》)
请帖泛滥,被人称为“红色派款单”,而乡下请客,“母猪下崽”居然也成“名目”而得以“巧立”,为祸之烈,乃成“公害”。卖地之猫腻,尽人皆知,而失地之农民,更有切肤之痛。“呼啦啦剩下卖公道”,何等恺切,何等沉痛!
“诗是时代的心声,新田园诗的时代感,应该是它艺术上的第一本质性特征。”(丁芒《新田园诗的历史渊源与艺术定位》)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田园每天都是新的。具有全新视角和全新情感的新时代的田园诗人,必将发扬中国田园诗的优良传统,肩负责任感和使命感,直面新农村可歌可泣的奋进历程,以生花妙笔独运匠心,谱写更新更美的壮丽篇章!
李增山
浅谈诗歌的气场
诗歌是有气场的,不仅吟唱或吟诵时犹如舞台演出和体育比赛那样,有一种外在的力量感染、震撼、冲击着听众的心灵,即使默诵时同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感染、震撼、冲击着读者的心灵。让我们吟诵以下诗歌来感受一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易水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垓下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大风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这些诗歌不论是赴死壮士的慷慨,或英雄末路的悲哀,或得意志士的豪情,或失落游子的凄凉,是否都是通过一个强大的气场表现的?是的。诗文本身并无太多内容,就是因为诗人制造出了一个不仅把自己,而且似乎把整个宇宙装进去的气场,才令天地为之惊,令鬼神为之泣,令读者共悲欢。
文气,是中国文学批评中的一个术语。汉时,凡具有文学性质的作品,包括诗歌,一般通称为“文章”或“文”。文气,是对作者创作个性的认识,是作者的精神气质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风格,它既表现于作品内容中的思想和精神力量,也表现于作品的形式,它是浑然一体。神气和韵味,称之为气韵。气韵格局,称之为气格。评价诗歌“雄壮”与“浑厚”, 称之为气象。诗歌的气场,是指文气所表现出的感染、震撼、冲击读者心灵的一种巨大力量,及其所制造出的一种艺术氛围,它和“气韵”、“气格”、“气象”一样,是文气的艺术表现方式之一。
最早提出文气问题的是曹丕,他在《典论·沦文》中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后来的杜牧主张“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当代诗人刘征主张“文以气为先”,他说:“文章原以气为先,无气文章必软瘫。借问文章气何似?大风扫地复摇山。”(《答刘章兄》)。这些主张虽有差异,但都是强调气的重要性。气场在诗歌创作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不但可以增强艺术感染力,而且还可以弥补作品中的一些不足。比如,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发出对事业无成的无可奈何的“人生如梦”的感叹,抒发的本是一种消极思想,但是,却被词中那“大江东去”的强大气场所掩盖,反而让读者感觉到最多的是他那豪迈的气概,从而成为一首久负盛名的作品。崔颢的《黄鹤楼》,若以“平仄”法度作评价的主要标准,自然不能归于好诗之列,而能获得唐人七言律诗第一的美誉,它所具有的强大气场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原因。《初白庵诗评》称其“气局开展”,《唐诗镜》称其“气格高迥”,《诗境浅说》称其“一气旋转”,《瀛奎律髓》称其“气势雄大”,皆重其于一“气”字也。
在诗歌的气场中有不同风格的气,如“我自横刀向天笑”(谭嗣同)的浩气、“要留青白在人间”(于谦)的正气、“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的生气、“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的逸气、“狂飙为我从天落”(毛泽东)的英雄气、“小同香径独徘徊”(晏殊)的书卷气,等等。曹丕把文气分为“清”与“浊”两大风格派别,清代桐城派则分为“阳刚之气”与“阴柔之气”。不同风格的气产生不同风格的气场,不论哪种,都有它的美学价值,大气磅薄的阳刚美与清风徐徐的阴柔美都是诗歌创作中不可缺少的。
诗歌的气场,是通过不同的时空形式表现的,或富历史的厚重感,或富瞬间的灵动感,或富广袤的空旷感,或富狭小的压郁感。它还是通过不同的抒情方式表现的,或悲,或欢,或怒,或喜,或大悲大欢大怒大喜,或小悲小欢小怒小喜。不同的时空形式和不同的抒情方式会产生不同的气场效果,感染、震撼、冲击读者的方式和力度就会有所不同。
让我们吟诵一首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我们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什么样的气场呢?是否“大气盘旋,悲凉沉郁”(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是的。这首诗被人推崇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仅因为它文辞精雅而内容深广,还因为它“虽是一首悲歌,却是‘拔山扛鼎’式的悲歌。它给予我们的感受,不是悲哀,而是悲壮;不是消沉,而是激动;不是眼光狭小,而是心胸阔大。”(萧涤非《杜甫诗选》)这种对读者心灵的冲击,正是“拔山扛鼎”的气场所造成的。
让我们再吟诵一首柳永的《雨霖铃》,与杜甫的《登高》比较一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杨柳岸,晓风残月”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场,它充满了阴柔之气,给人以微风潜夜的审美享受,同样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让我们吟诵一首当代作品,刘征的《八声甘州》:
挟天风,千仞访孤城,清秋上层台。瞰瞿塘峡口,云屯万马,江水西来。烟淡渚青沙白,风急鸟飞徊。一霎萧萧雨,落木生哀。 见说登高老眼,当年曾到此,怅望天涯。纵横涕泪,三峡倒吟怀。甚文章千秋仰止,却生前潦倒没尘埃?凭栏听,砰訇震响,万壑惊雷。
这是作者读了杜甫《登高》诗后写的一首很著名的词。他在《怅望千秋一洒泪》一文中讲道:“我吟诵《登高》,忽然觉得这首诗不是用墨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是哭出来的,是喊出来的,是从肺腑喷出来的。是唱给天地听的,是唱给江山听的,是唱给鬼神听的,是唱给历史听的,是唱给自己听的。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真正的诗人。”他非常感动,特地写了这首词来表明他的这种心情。读来与杜甫诗同样大气盘旋,悲凉沉郁,感人至深,撼魂夺魄。
我们主张诗歌创作风格多样化,不拘一格。但是,从当前看,那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气势磅礴、撼人魂魄的作品似乎少了些,这与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不相符,与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的精神要求不相符。
当前诗歌需要什么样的阳刚之气呢?笔者认为至少应有以下三种:大气,正气,英雄气。何谓大气?大视野、大境界、大悲欢、大胸怀、大手笔也。正象当代诗人马凯所云:“水淡能收月,毫柔也纵龙。真情流笔下,大气溢胸中。”(《学诗》) 他的诗就尽显不同凡俗的大气个性,《钱塘观潮》:“遥看天边一线来,涛声渐奏万骑雷。拔江立水排空过,试问谁能挚浪回。”这“拔江”之势,毫不逊于项羽的“拔山”之势。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其诗歌应尽显民族之大气、人民之大气。何谓正气?盖刚正的气节,即孟子所谓“浩然之 气”。文天祥《正气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我国改革开放成绩斐然,但也存在腐败等丑恶现象。诗人必须要有刚正的气节,唯有此方能有诗胆,当美则美,当刺则刺,担当起彰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历史责任。何谓英雄气?慷慨豪迈之气概也。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七云: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敕勒歌》充满燕赵诗风,燕赵诗风的核心内容是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其表现风格是慷慨壮歌,以此歌作例释英雄气,不无道理。当代评论家丁国成有一段评叶剑英元帅诗风的话非常精彩,可作为对英雄气的具体诠释。他说:“叶帅诗风,独具一格。豪迈沉雄,超凡脱俗。真力弥漫,横绝太空。气吞万里如虎,势荡五洲似虹。奋风云而震雷霆,纵天马而惊魑魅。忧国忧民之虑,喷薄而出,夺人魂魄;亦情亦理之意,慷慨以陈,启人肝胆。”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和保卫国家安全,需要这样充满英雄气的慷慨壮歌去鼓舞人民的斗志,去讴歌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老舍先生说:“诗若是天地间浩然的正气,诗人也正是此浩然正气之寓所。”诗人的气质决定诗歌的气质,诗歌的气场是凭诗人的气质制造的。“文章美瞻而人多卑污者”,“其文必无超拔之气”(明·徐树丕《士先器识》)。人的气质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培养的,练气功者然也,诗人亦然。曹丕说气质“不可力强而致”,那是唯心主义。苏辙力倡孟子的“养气”说,认为“气可以养而致”(《上枢密韩太尉书》)。那么,怎样培养自己的气质呢?明代谢榛说“非德无以养其心,非才无以充其气”,就是要加强德与才的修养。这种修养必须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既要“读万卷书”,做到“腹有诗书气自华”,又要“行万里路”,到丰富的社会实践中锤炼自己。我们在马凯《心声集》里可以看到抗洪、抗雪、抗震诸多气壮山河的诗篇,若作者不深入一线,岂能写出?毛泽东的诗词为什么能睥睨宇宙,雄视千古,充满豪情壮志和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成为时代的强音?正是因为他饱读诗书和“马背行吟”所养成的不同常人的浩大气质所致。让我们吟诵一首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看其呈现出的是何等的气质与气场: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真乃气若长虹,势夺魂魄,激励士气,催人奋进。只要我们经常吟诵诸如这样的诗歌,就一定会被熏陶、被潜移默化,从而不断增强自身的超拔之气。